只要再過4個月,李寧就可以順利結束他的大學生活,而他營造的一名“成功”大學生的形象也將貫穿始終。
與多數大學生并不一樣,這個22歲的湖南工學院四年級學生出入以私人轎車代步,抽昂貴的“中華”牌香煙,對外宣稱自己創業賺到了錢,還當過所在學院的學生會主席。
只要再過4個月,他就要畢業了。
不幸的是,東窗事發比畢業典禮來得更早一些。2月28日,湖南省衡陽市珠暉區公安分局對外透露,該局酃湖派出所民警于2月25日破獲了一起涉案100多萬元的系列詐騙案,“抓獲犯罪嫌疑人1名”。
李寧在警方通報中被稱為“李某”。據通報,他使用了別人的信息,在不同的網絡貸款平臺借貸,債務越滾越大,直至無力償還。
在一份對內的通報中,湖南工學院保衛處稱該校有27名學生受到李寧的詐騙。
這些學生迄今正在被網絡貸款平臺以各種方式逼債。辦案民警姜陽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介紹,目前能夠透露的涉案人數為“27人左右”,涉及網貸平臺“20個左右”,債務最多的達十幾萬元。
由于案件仍處于偵查階段,警方沒有給出確切的人數和涉案金額。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找到的多位受騙學生,所涉金額從兩三萬元到五六萬元不等。
受騙學生張瀟(化名)說,當初是他和幾名室友報了警。他們是李寧的5名室友,也是最早的受騙者。
張瀟說,2月25日那天,李寧親口告訴他們自己“創業失敗”,還不上錢,希望他們各自先給網貸平臺還款,5年后他再償還他們。他們決定報警。
然后他們才知道,李寧的騙局從自己的宿舍開始,在校園里持續了兩年。
窩邊草
騙局始于2015年3月。
李寧對5位室友說,自己要“做生意”,還差一點錢,需借用他們的身份信息在網上貸款。本金和利息都由他來歸還。他們要做的是收到貸款后把錢轉給他。
李寧是機械設計制造及其自動化專業二年級學生,也是時任機械工程學院學生會主席。
過去幾年里,國內出現了層出不窮的網絡貸款平臺,與之有關的大學生借貸問題也一再出現。2016年,河南一名大學生因賭球從網貸借貸60多萬元,無法償還后跳樓自殺。在一些地方還出現了女大學生拍裸照用于借貸的現象。銀監會、教育部曾發文要求各監管平臺密切關注網貸業務在校園內的拓展情況,“高校輔導員、班主任、學生骨干隊伍要密切關注學生異常消費行為”。
李寧要求室友“幫忙”,看上去是個舉手之勞。他們只需要手持身份證拍下照片或錄制視頻,留下身份證號、銀行卡號、學生證、學信網(注:教育部指定的學歷查詢網站)賬號密碼和父母的聯系方式就可以了。李寧據此在網貸平臺注冊。
5位室友都同意了,張瀟解釋他們是礙于面子。他出示的自己與李寧的微信聊天記錄里,幾乎都是網貸平臺發來的還款提示,少則100多元,多則680元。
只是,借了多少錢,分了多少期,有哪些平臺,賬號密碼是什么,只有李寧清楚。一切操作由他完成,別人只是做名義上的借款人。
到案發為止,李寧為室友們留下了總計30萬元的債務。
他此前一直以成功人士的形象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在宿舍里說過,他早就不要家里的錢了,都靠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張瀟追問過李寧具體做什么生意,得到的是含糊其辭的答案。有一次李寧解釋,自己用貸款在網上買手機,然后拿到實體店去出售,賺取差價。
這位學生會主席在很多方面表現得像個有錢人。湖南工學院是一所建在鄉鎮的大學,在這里,一碗米粉只賣4元,張瀟一個月的生活費是1000元。他記得,李寧大二時成為機械工程學院的學生會主席,“經常晚上和別人出去喝酒吃飯”。他喜歡對室友講今天又跟什么人吃了飯、喝了多少酒。時不時地,他也會說起打牌賭錢的輸贏,在張瀟記憶里,“輸贏都是幾千塊”。
“后來他用錢越來越大手大腳了,經常去酒吧、按摩等等。”張瀟說。
他們看到,“做生意”后李寧先是買了一輛二手汽車,后來換成了十幾萬元的新車,手機也換成了最新款黑色iPhone7 Plus。
李寧后來搬去校外的小區租房居住。據室友反映,他大二就經常逃課,到了大三更是沒見他上過課。
作為室友,張瀟曾經真的相信李寧是在做生意,“能賺這么多錢,能力還是挺厲害的”。
案發后,他才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脆弱的信任
在受騙者名單上,2016年入學的新生占了多數。
直到案發,一些新生仍舊覺得“他跑不了的”。
李寧身上套著兩張網。一張是套住了他的網絡貸款平臺,另一張則是人際關系網。通過第二張網,昔日的學生會主席把與他素昧平生的新生,拉進了第一張網。
18歲的王岳海(化名)就是其中一位。他與李寧原本毫無交集。但是通過學生會的關系網,他對李寧建立起一種經不起推敲的信任。
像他這樣的新生相信了一位完全陌生的學生會主席的創業故事。民警姜陽表示,大一新生對李寧的信任,主要是因為李寧曾許以幾百元的報酬,以及他學生會主席的身份。
在27人的受騙者名單中,李寧所在的機械學院有10人,多數是與他同級的學生。而15位大一新生中9人來自安全與環境工程學院,6人來自材料與化學工程學院。
多名新生向記者表示,他們與另一個學院的大四學長間的關系是這樣建立的:李寧靈活地運用自己的“人脈”和學生會的層級結構,將“影響力”延伸到了其他學院的“主席”“部長”,進而得到了新生“干事”的信任。
張瀟注意到,李寧陸陸續續地帶很多人回過宿舍。最密集的是在2016年11月。
他問過李寧:“你一兩年不上課了,怎么還認識這么多人?”李寧說,是別的學生會主席幫他介紹的。李寧還提過,他會給介紹人一筆報酬。
事發后,張瀟才發現,這些受騙者大部分都是在學生會待過的,他們之前根本不認識李寧。
王岳海起初是從大二的學長那里聽到李寧的買賣手機“創業”模式。他沒聽明白這到底怎么賺錢。2016年11月被介紹給李寧后,他問過幾次,但是李寧“隨便應付了幾句”,還告訴王岳海“不要隨便往外宣傳”,“涉及方方面面”。王岳海就沒再追問。
他上網查過李寧所說的實體手機店,的確存在。第一次來到李寧宿舍時,他還趁著李寧不注意,偷偷藏起了李寧吸過的煙頭和用過的一支筆。他覺得,萬一李寧跑了,煙頭上還留有對方的DNA。
王岳海的這些防范事實上非常無力。從他給出自己身份信息的一瞬間,就陷入一種難以擺脫的貸款陷阱。他對網絡貸款幾乎一無所知,“沒想到在網上這么容易能貸出這么大一筆錢”。
材料與化學工程學院一名新生說:“李寧的套路就是拉人進來給你錢,誰給他信息他給誰錢,誰介紹了別人就會給誰錢,有點類似傳銷。每個人的上線都是要好的朋友、室友,還有老鄉。”
王岳海從李寧那獲得過六七百元的報酬——李寧要求王岳海幫他“找人”。王岳海出示的二人聊天記錄顯示,李寧說:“找了一下人沒,不要說貸款的事,就說套一下手機,幫個小忙。”
如果王岳海“找人”成功,李寧承諾會給他每介紹一人“至少800元”的報酬。王岳海不敢當面說“不”。他先口頭答應著,然后也不去主動找別人。
與對待室友的態度不同,李寧面對小學弟王岳海時顯得更強勢。他會直接通知王岳海自己又注冊了某某平臺,借了多少錢。王岳海只需要按他要求,在錢到賬時轉給他。按照李寧的要求,他多次前往李寧宿舍,李寧在電腦上操作,他從旁配合。
另一位新生告訴記者,他以為“只是買一兩部手機,幾千塊錢”。等到李寧搬出一堆平臺放在他面前時,他才發現,原來李寧搞出了這么多錢,但是當時他“也沒敢說什么”。
王岳海心里也哆嗦過。他想制止,可是“已經晚了,但是主要也不想向壞的方面想”。
還有一名學生比王岳海的經歷更極端。他只去過李寧的宿舍一次。僅僅跟李寧認識了一天后,他就依從對方的要求,拍下了手持身份證的照片和視頻,并將自己的手機、身份證和銀行卡在對方那放了48小時。再拿回來時,手機里已沒有任何有關貸款的消息。此后,除催款短信,他什么都沒收到過。
網貸平臺放貸審核中最嚴苛的部分,就是需要提供借款人本人手持身份證的視頻或照片,謊報學校輔導員的聯系方式也可通過審核。
招商銀行一位從事零售信貸業務的產品經理認為,網貸從流程上看似乎沒有問題,但審核的標準其實大有問題。比如,正規金融機構會注重核實借款人與用款人是否一致,并會注意審核借款人的還款能力,要求借款人提供多種還款來源,如收入、銀行流水、家庭資產負債情況等。
但是在標榜著“簡簡單單幾分鐘搞定”的網絡貸款平臺上,借款的實際去向和家庭成員是否知曉借款情況,都不在平臺的內審范圍之內。如果學校是重點大學,學歷是碩士研究生及以上,所貸額度比普通本科院校的學生還要高。
利用別人身份信息注冊這些平臺,李寧也有失敗的時候。他會找到當事人,讓對方自己去注冊。王岳海不想自己的名下多出一筆貸款,他搪塞李寧說:“我注冊不了。”
“李寧跑不了的。”王岳海不斷自我安慰,堅持著這種不堪一擊的信任。直到2月25日,李寧一大早跑到他宿舍門口,親手把它擊個粉碎。
成長的代價
那個早晨,李寧嚼著檳榔,站在王岳海面前滔滔不絕了近10分鐘,就像在向學弟交代工作一般,條分縷析,冷靜非常。
他想表達的大意是:他創業失敗,家里沒錢了,車也抵押了。“欠條都在,你們這么多人呢,我跑不了的。”他給多名學生打過欠條,但并非所有人都有。
當天中午,李寧回到宿舍,跟室友把相同的話說了一遍。
李寧對室友說過,自己去年12月遭遇過車禍,辦理了汽車抵押手續。可是就在今年情人節,張瀟還親眼見過李寧開著那輛車出現在學校。車上放著玫瑰。他親口對張瀟說,“用了差不多一千元”買了兩束玫瑰和兩盒手工巧克力。
李寧離開宿舍后,室友們趕緊到各個貸款平臺下搜索自己的信息。他們發現,一些平臺上就算沒有欠錢記錄,也有他們的注冊信息,說明李寧都嘗試過貸款。
前一天晚上,在學校對面的小賓館里,李寧也召集了十幾個人,跟他們說了差不多同樣的話。
民警在賓館里找到了李寧。據姜陽透露,一開始,李寧甚至做了假口供,謊稱自己確實是在“創業”。
但在提審時,李寧承認自己說謊了,就是想騙錢用。
姜陽向記者轉述,李寧這樣做是“因為同學生活得比他好,他家境普通”。他的貸款都用于生活消費,“出入酒吧,一次3000元左右”,他買小轎車,給女友購物,等等。
張瀟記得,李寧對他們說過,自己的父親是包工頭,母親在上班。但王岳海聽到的版本里,李寧父親的工作變成了“在工地上班”。
“我也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的。”張瀟無奈地說。李寧口才好、遇事冷靜是公認的,“愛裝”也是公認的。
李寧已被刑事拘留。可他身后的一大堆問題仍在發酵。受騙者每天都能接到催款電話和短信。最近,短信已發到他們的父母和朋友手中。一條催款短信里寫道:“已將此案件列為失聯案件并由第三方要賬公司代理,此期間出現一切不良影響,本公司概不負責。”
短信內容也越來越過分。有的聲稱要送欠款人“上天”,另一貸款平臺給王岳海發了一條短信:“打電話至本人稱吸食大量毒品,神志不清……正在征求各種男人陪睡或包養……父母以(已)和其斷絕聯系。”這是一個威脅,如果不還錢,這則消息會被發送到他的父母和朋友手中。
受騙者眼看著利息在上漲。有人說,要想還錢,就只能把家里的房子抵押了。
曾經為李寧介紹過一位新生的學生說:“我寧愿被騙錢的是我。”當時,一位學長請他幫忙找人。“礙于關系,他也催得緊”,他推薦了一位朋友。
湖南工學院圖書館對面的大屏幕上如今黑底白字,打出了“抵制校園不良網絡貸款,從我做起”的口號。李寧被拘后,學校數次召開這類主題的班會。可在此之前,王岳海不記得受到過抵制不良網貸的教育。
使用他人身份信息貸款,河南那位自殺的學生用過,安徽一位現已輟學、打工還債的學生也用過,“學生骨干”李寧也用過。
張瀟看過此類新聞,只是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新聞的一部分。出事后他覺得“生活很黑暗”。現在,他能冷靜地說出這是“成長路上的代價”。
李寧出事后,受騙學生排著隊到派出所做筆錄。一些人在那里見到了李寧,看見他“很鎮定地”在里面寫東西,“神情自然”。
那天如果沒有報警,李寧原本要去深圳——他已購買了2月26日的車票。
現在,他留下一地的債務和無窮無盡的催債電話。一位受騙者對記者說,每天醒來都會看到幾條催款短信,看到外地號碼來電就心慌,就連接到外賣電話,都覺得“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