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遜是一種教養(yǎng),自尊更是。
作家余世維說他有一個習慣,每次要離開酒店,他都會把床鋪整理一下,把攤在桌面上的東西整理好,盡量把房間恢復成進來時的樣子。這樣進來清掃的阿姨會對住過的客人刮目相看。
也許客人和阿姨永遠不會見面,阿姨高看這一眼也并不會對客人有什么影響,但這就是教養(yǎng),在看不見的地方更顯寶貴。
我曾在麥當勞參加見習經(jīng)理培訓,培訓的第一課就是倒餐盤。餐盤上有餐盤紙,只要不是被打濕或者故意破壞得很嚴重,清理餐盤是很容易的。只要把餐盤傾斜45度角插進垃圾桶的門簾,餐盤紙和餐后垃圾就會全部滑進垃圾桶,自己的手一點也不會沾上。
可據(jù)我的觀察,就是這簡單的動作,國內(nèi)大部分用餐者都不會做。父母更不太會鼓勵孩子吃完麥樂雞和開心樂園餐之后把餐盤清理了。用好習慣換別人高看一眼?很多人還做不到。
一次跟同事搭飛機出差,吃完飛機餐,看見他把餐盒、紙杯都一樣一樣整理好,鋪平,然后把擦過手的餐巾紙攤開,均勻地蓋在餐盤上,再交給空姐。我坐在鄰座,瞬間覺得自己之前是多么的粗魯。垃圾本身不是美好的東西,但在丟棄時卻可以有教養(yǎng)。
看得見的教養(yǎng)是容易的。因為懾于群體的壓力,但凡有些自覺力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自己跟文明的差距。在干凈的環(huán)境里你不好意思亂丟垃圾;在安靜的博物館你不敢高聲喧嘩;在有序的隊伍中你不好意思插隊;在清潔的房間,你不會旁若無人地點燃香煙。
難的是看不見的教養(yǎng)。在烏合之眾中誰能保持優(yōu)雅和教養(yǎng)?在群體無意識中誰能保持清醒和判斷?在舍生取義的時刻,誰還能像一個紳士,把生的機會留給婦孺老人?這不是作秀和異類,這恰恰是最能體現(xiàn)教養(yǎng)作為品德的可貴之處。
更難的是那些“慎獨”的教養(yǎng)。日本有一種文化,叫做“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文化。比如不小心把水灑在了地鐵座位上,即使下一站就要下車,也要想辦法擦干凈,這樣下一位乘客就不會覺得麻煩。
雖然沒擦可能也不會被人批評,雖然大部分時候并沒有機會跟下一位乘客認識,但這種謹慎獨處,保有敬畏的態(tài)度恰恰是最能考驗真假教養(yǎng)的地方。
我去聽過錢復和白先勇的講座,兩位先生差不多同齡,都是臺灣有影響力的人物。
錢先生西裝領(lǐng)帶,說的每個詞都清晰準確。可能是做過“外交部長”的緣故,他的語言極為得體。到底是“交往”還是“交流”,是“相識”還是“熟悉”,詞義都一絲不茍。
白先生穿長衫,許子東先生評價他時用了一句話讓我非常感動,叫做“從百年中國內(nèi)憂外患到百年中文內(nèi)憂外患”。白先生對現(xiàn)代中文有一種憂慮,在我看來,這種憂慮倒不是對華文文學的,而是關(guān)于中文語言的教養(yǎng),正越來越走下坡路。
我在臺灣的半年經(jīng)常遇到臺灣人跟我對“暗語”:“我去”,“你妹呀”,“擦”,“滾粗”,“妹子”,“威武”。我每次都把這種方式視為一種侮辱,雖然他們的本意可能只是為了用一些他們認為大陸人常用的語言跟我拉近距離。
我通常會正色告訴他們,即便在大陸也不是每個人都這樣說話,而且這種語言真的不美。
中文是一種很美的語言,不管是臺灣國語還是北京普通話。它的發(fā)聲方式,咬字歸音,氣息連貫都堪稱世界上最美的語言。如果一定要用一種陰陽怪調(diào),內(nèi)心鄙視,嘴上卻覺得有趣的語言來跟我對話,我會看破他的“敵意”,并堅決回擊。
謙遜是一種教養(yǎng),自尊更是。
承蒙錯愛,我受到過一些表揚。
大學時去同學家做客,同學的媽媽很喜歡我,說,你真的一點不像阜陽人;課堂上,老師指著我說,You Korean……;在臺北,朋友說你還真不像大陸人;尼泊爾的時候,有人問,你是不是“霓虹金”?剛工作的時候,領(lǐng)導說,你真沒有在國外留過學?
我感激這些顯而易見的表揚,但往往更愿意轉(zhuǎn)個彎來理解。我來自阜陽,一個臟亂差、吏制腐敗的城市;我來自中國,一個公共場合有人抽煙,餐館和地鐵里有人大聲喧嘩,男人和老人、女人、孩子搶奪資源的國家;我沒有留過學,我所在的學校,大家在圖書館占座位,沒人關(guān)心社會議題,也沒人質(zhì)疑學校剝奪學生尊嚴的惡行。
是的,我來自這里,也曾經(jīng)想過離開這里,變得跟這里不一樣。但后來我漸漸明白,人必須有對土地的歸屬感,這帶來身份認同。人只有連接自己的土地才有能量。
越是每一次的失望和疏離,越要用更多的愛綁定這種關(guān)系。顯見的,這種選擇注定將面臨無比艱辛的道路。
即便沒能改變,但至少努力做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
路過地鐵和火車站安檢處的時候,看著行李從掃描儀里連滾帶爬地翻出來,乘客要像狗一樣彎著腰去撿起來。一個有教養(yǎng)的設計者應該把這個臺面提高40公分,讓每個人可以有尊嚴地拿起東西。
我在金臺路等地鐵,聽見兩個法國人在聊天。他們用鄙夷的眼神看著突然插到他們前頭的兩個人,然后用一種車廂里很少有人懂的語言品評這件事。他們的嘲笑刺痛了我,就像有人問我你們中國人現(xiàn)在還留辮子嗎一樣。我從來不相信一個外國人會像本國人一樣愛這個國家和國家的人民,他們愛的是機會和GDP增速。
教養(yǎng)不是西方價值觀的蠱惑,中國2000多年的春秋時代就強調(diào)“禮”。那時候西方很多國家還在茹毛飲血。“不食嗟來之食”,“慎獨”……都顯示中華文化是世界上最早強調(diào)教養(yǎng)的。
教養(yǎng)是一種普世價值:照顧婦女,體諒周到,談吐文明,舉止得體,平靜時保持微笑,危難時保持冷靜,有愛的能力,重視家庭。
泰坦尼克號沉船時,并不是每個人都在求生,那些看起來更能改變世界的男人把生的希望讓給了女人和小孩;那些可以獨自逃生的婦女選擇把人生最后的時刻留給愛人;那些有教養(yǎng)的老夫婦選擇長眠海底;那些工作人員選擇在沉船上堅守到最后一刻……
教養(yǎng)跟窮富無關(guān)。
飛法國的頭等艙上也有沒教養(yǎng)的行為,偏遠鄉(xiāng)村的田埂上人們也知道禮義廉恥。教養(yǎng)不是道德規(guī)范,也不是小學生行為準則,其實也并不跟文化程度、社會發(fā)展、經(jīng)濟水平掛鉤,它更是一種體諒,體諒別人的不容易,體諒別人的處境和習慣。
所謂教養(yǎng),簡單了說,就是不管你的出身和背景,都努力做個更好一點的人。
比剛剛好一點的人。